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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咖哩

離開水面,依然是位自由潛水人

文、照片/咖哩(自由潛水網站站長)

大約在2004年的冬季,我開始了往後十年在南方澳豆腐岬的自由潛水。

當時主要的裝備取得管道是向國外訂購,潛水觀念方面除了潛友間口耳相傳,大部分只能自學,必須花很多時間閱讀國外網站的文章。連同更早已經投入此運動的前輩,全台灣接觸這項運動而且有持續吸收新資訊的潛友可能人口數不到五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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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自由潛水,不是從我開始,但會從我處的這個時代無限展開!

起初入門,有專精於射魚(spear fishing)的前輩提供我入門資訊,也提供我二手裝備,讓我一位窮學生可以開始這項運動。我記得當時唯一買入手的新品是潛水電腦錶SUUNTO D3,其餘裝備幾乎都是向前輩購得的二手品,由於裝備得來不易,所以我們那一代都練就一手修補防寒衣的好手藝。

台灣的自由潛水在我加入之前,已經有零星前輩徜徉多年,他們是從更荒蕪的年代勇敢地摸索下來。台灣的自由潛水不是從我開始,但當時隨著網路技術的發達,我已經隱隱看到,台灣的自由潛水會從我處的這個時代,無限展開!

以前,自由潛水在台灣是一項沒什麼人知道的運動,家人對於我熱衷於這項令人陌生的運動感到憂心,直到我結婚後甚至大兒子來到人世,家人雖不禁止但也無法支持。我不曾為此和家人產生衝突,因為他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在那個時代,台灣分布各地的零星玩家,實在無法實行潛伴制度,偶爾有潛友遠從外地來到豆腐岬與我共潛,其實兩方面都沒有受過嚴謹的教育訓練,真的發生昏迷或任何意外,彼此能為對方做出的應變可能也都很有限。在當時,我一直是持續踩線,做出獨自一人在汪洋中自由潛水的危險舉動,我甚至為此被國外的潛友在網路論壇上訓斥過。

每一次出門潛水前,我都會看看熟睡中的妻子,輕捏當時還是嬰兒的兒子臉頰,也一定會在出門前故作輕鬆地向母親道別,最後一刻,我總是穿著防寒衣套上雨衣,蹲在阿福(我家養的土狗)旁邊撫摸他,告訴他我又即將潛入海底。騎著機車到蘇澳港,大約要三十五分鐘,這段路,我經常想著過去一個禮拜糾纏我的俗事,騎過蘇澳跨港大橋的瞬間,大海瞬間映入視野,那一片廣袤的藍,能讓我解脫。當我潛完水,騎機車回程的路上,在經過跨港大橋時,我總會疾力歡呼一聲:「Survive!」

阿福
最後一刻,我總是穿著防寒衣套上雨衣,蹲在阿福旁邊撫摸他,告訴他我又即將潛入海底。

自由潛水不是讓人輕生死,而是教人看淡生死。長期沉浸於自由潛水,薰陶心智,時時提醒我們生命的脆弱僅存於一呼與一息之間。命,如此之懸於一線,當我們確定了自己人生真正想要的事物,我們能不惜將生命擺上祝禱的祭台,走上一條自己真正想要的道路,這樣的冒險對於一名自由潛水者是理所當然的。

接觸過自由潛水的人都明白,她令人迷戀而無法自拔。初學者如我堅信,初期只要引入足夠的資訊,推倒第一塊骨牌,後續發展所需要的熱情和能量,大海會不斷傳輸給我們。人們只要一經體驗,就定會成為我族裡的一員。越來越多的人進入,就能形成市場,幫助資訊的流通更加完備,裝備的取得門檻也能降低。甚至更後來不同教學系統也都能紛紛進入台灣。最後,我們會因為親海人口達到一定規模,更多的人關心海洋,進而保護海洋環境。

經過了一些歲月,突然來到了2018年。當文彥透過臉書訊息向我邀稿。我猛然明白了一件事,大海所能給我們的熱情與能量,竟能如此巨大,推著我族一路走到今日的盛況局面。

出世是真,入世是妄。

我密集投入自由潛水的時期,也約略就是大學、研究生一直到博士班畢業這段日子。當時,自由潛水對我而言不是一種周末假日的活動,而是一種生活方式。每日的訓練、生活作息、飲食等等,都遵循著一套關於自由潛水的信仰而運作。如今,我已經不記得上次下水是幾年前了,但直到今天,我每日都還是會有意無意地進行數次的法蘭茲平壓法,這說不上來有什麼訓練的目的,這就是一種習慣,自由潛水人的習慣,敏感於中耳壓力的平衡,保持總能夠在一瞬間平壓的技巧熟練度。

這些年,脫離學生身分進入職場,到了離家鄉更遠的西部定居,建立起自己的家庭,開始了庸庸碌碌的人生。這都只是表面上的改變。本質上,我喪失了維持以自由潛水為生活信仰的現實條件,若平日我不能像一位自由潛水者般修行,那麼……我還有資格潛入那聖潔的殿嗎?

大海與自由潛水之於我,就是一項必須投入所有生活的信仰,當我不能慎守自己在心底悄悄立下的誡條,而臣服於妄念,那麼我就只能選擇入世。我必須告別大海,離開自由潛水,走上另外一條路,重新入世。如果我僥倖能夠走出來,也許有朝一日能再出世,以自由潛水之姿進入聖殿。

這幾年,我仍然嚮往再次的潛入海的深處。

現在的我,依然對於大自然無法抗拒。周末假日經常在新竹的山區健行,在山裡行走對我而言是一種周末假日的調劑活動,有時獨自一人行走,也經常帶上小孩甚至是全家。

某一個深夜,我毫無睡意地躺在睡袋裡,望著樹葉的影子在月光的照射下,清楚地映滿了帳篷的天幕。躺在森林深處的我,竟聽到熟悉的海濤聲,在黑夜下響徹整片山林。我步出帳篷,仰望森林頂端的樹冠層,東北季風從司馬庫斯方向一陣陣襲來,吹得樹冠的枝枒葉片互相撞擊摩擦出了海濤聲,樹冠的搖擺像海浪般一道一道地從山的凌線往溪谷奔去。在只有月光的黑夜下,那晚,我在深山裡遇見了魂牽夢縈的海洋。

豆腐岬自由潛水
那晚,我在深山裡遇見了魂牽夢縈的海洋。

我始終覺得自己是一位自由潛水人。

有一天,大兒子就讀的小學出了一項作業,希望學生描述自己的父親。大兒子寫好作業後拿給我看,父親的專長一欄居然被填上了登山,我突然腦門轟一聲,馬上向他反駁:「欸!我的專長你怎麼給填上了登山,我是自由潛水人,你老子我的專長是潛水呀!自由潛水你懂不懂呀?」大兒子竟也裡直氣壯地說:「我只看過你登山,沒看過你潛水,你會潛水?」

小孩的這一句話,是紮實的一擊。我得翻出存在YouTube上陳舊的潛水自拍影片向他證明,我是一名……………自由潛水者,從來都是。假如,我背叛了信仰,我還能堅持自己是一名自由潛水者嗎? 這是我心底最後的一小塊無法棄守的疆土,小孩子不知道,但我知道,之於他,也許多年後成人的他,只會想起自己的父親很親水,每年夏天在海濱度假村總能毫無畏懼的帶著他們在海裡游泳,他不知道的是,父親其實深深愛著海。

豆腐岬潛水

沒有潛水這幾年,我心底始終覺得自己是一位自由潛水人。過去潛水的那十年,我獨自面對大海的各種面貌,大海是一面鏡子,照出我的情感,恐懼、悲傷、愉快與幸福。十年的自由潛水經驗,對我的心智有某種無法具體言說的淬鍊。屏氣在毫無空氣補給的狀態,潛入視野之外的大海幽暗深處,我們在常人認為是殘酷的環境中,享受局外人不明瞭的喜悅,那是我們以生命所做出的最純粹的體驗。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擅長在別人認為是致命的環境中靜心屏息,我們勇於踏上一條別人不敢走的路,我們很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大海持續不斷地傳輸給我們巨大的能量與熱情,縱使離開了大海,我們心裡還是會和大海有著無法切斷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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