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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關於海與人的事

一些關於海與人的事

文/Si Tahaen     攝影/王文彥

「那晚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了…」發生事情的是我國中別村落同學的哥哥,是個喜歡下海射魚的kaka*。記得那是幾年前某個悶熱的夏夜,我照往常一樣用晚上沒課的時間加班,暗濛濛的夜空也是一如往常,但今夜有讓人不安的不同,那就是直升機的聲音,在小島上,只要是聽到晚上的直升機就是出事的意思。因為小島上唯一個衛生所醫療條件並不是那樣完備,若是遇到重症者或是重大意外事故,經醫生評估之後會以直升機後送。那晚直升機的聲音令人感到比平常心慌,是因為它已經這樣巡迴飛來飛去好一段時間,向來後送的直升機會從蘭嶼機場出發,直接朝著台東的方向飛去,但是那晚的直升機卻是一直在學校附近的上空盤旋,走著令人疑惑的飛航行徑,而尚未知道是什麼消息的我們聽著它來回飛梭漸大或是漸小的螺旋槳聲,默禱著小島平安。隔天才得知消息是誰出事,是這裡年輕的部落青年,昨晚他一人去下海,已過了該回家的時間卻沒有回去。身為達悟,就會知道這樣通常是等不到人回來的。幾天後,便聽說他父母親去他下海的岸邊,用達悟向來低調、肅穆、快速的方式道別。

達悟與海洋的關係不是靠研究或是粗淺觀察就可以訴說盡的。我從小是爸爸在海邊以魚槍射到的魚跟產養大的孩子,我們家幾乎可以說是靠著爸媽厲害的生活技能養大的,從小至今,到現在已有多年工作經驗的我,仍會看到爸爸會在晚上整裡去海邊的裝備,嘴巴偶會唸著手電筒壞掉很麻煩之類的話,準備去他熟悉的漁場射魚。穿上防寒衣,帶著魚槍跟手電筒、籃子去海邊的爸爸,對我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風景,但是我卻對他要去搏鬥的海洋世界一無所知,傳統達悟社會男女分工界線嚴格,向來是兒子跟爸爸在海邊或是山林學習技能,而女兒則是跟媽媽學習如何照顧芋頭田或是潮間帶撿拾海產,雖然因為與外界接觸後許多慣習稍微有鬆動或是大家已過著大幅改變的生活方式,但在小島上這仍是堅不可催的規範,所以即使我偶爾會開玩笑說我想跟去拍爸爸在海裡面的樣子,多少有點真心意味,我爸也不會搭理。現在爸爸儘管已不再年輕,也因為長期潛水犯有偏頭痛的毛病,他的手電筒與魚槍卻仍是一直保養在最好的狀態。我時常會因為擔心跟媽媽說我們都已經長大開始工作了,希望爸爸不用再像以前那樣去海邊與未知搏鬥來養育一家,媽媽的擔心何嘗比我少,但她也只回我說爸爸已經無法不去海邊了,因為那就是他的生活,這幾十年來他賴以生存以及維持家庭的重要場域。父親的性格安靜少言,他不會輕易說出他神秘危險海底經歷,但那質量我相信是大到無法想像。

海獵人
他不會輕易說出他神秘危險海底經歷,但那質量我相信是大到無法想像。

與我父親對比下我的海洋究竟是多麼的淺薄呢?我幾乎可以說自己是游泳長大的人,就像我所有同齡的達悟孩子們,即便是如此我從不覺得我有了解海洋。學會游泳是因為小時候在海邊玩水被調皮的大孩子推向水深處而溺水,大概是六、七歲的年紀,小小隻的身軀從頭到腳被埋在海面下,過鹹的海水不知喝了幾口,為了生存手腳本能性地在水中用力攪和,踢著划著掙扎著不知多久,被周圍的游泳的人看到後把我拉起來,那次經驗之後,我並沒有懼水,反而是一樣在每個放學後都到海邊報到,直到自己自然而然的學會在深水處游泳。現在想起那個溺水經驗,好像幼鳥離開巢穴被父母推下去被逼著學會飛翔一樣,以為自己會滅頂的恐懼以及隨後學會游泳的喜悅很可惜現在隨時間已完全沖淡了,那畢竟是一個學會達悟技能的一個重要起點,就是學會游泳。

在海裡邊游邊長大是小島人的共同記憶,之後我到大島念書,高中體育課被規定用制式泳姿,剛開始怎樣都覺得彆扭,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學會把自己框進老師所教的自由式裡,畢竟在這之前我都用更自由的方式游了好幾年啊。離開小島後,在海水裡的時間無法像童年那樣奢侈,而我也在不是走幾步就到海邊的地方念書生活著,身上多了一些不只是海的其他味道,那個孩提時可以游一整天的回憶現在想起來,都像當時游累在岸上曬太陽曬出鹽的結晶一樣,白白亮亮的。在大島有好幾年的求學經驗,那時期就像是飛魚一樣的蘭嶼孩子們在固定季節例如寒暑假回小島,不管多大,只是要是在島上長大的孩子,一定會抽空在自己小時游泳的港灣泡泡水游泳,如果是男生更可以呼朋引伴在夜間去海洋學習當個獵人。

蘭嶼小孩
不管多大,只是要是在島上長大的孩子,一定會抽空在自己小時游泳的港灣泡泡水游泳

對於我媽那一輩的達悟女人而言,學習如何撿拾潮間帶的海鮮貝類螃蟹及潮間帶生物也是重要的生活技能之一,我母親被我嚴格的外婆從小訓練,像是看天候、潮水、時間分別撿拾不一樣時節的海鮮,由於潮間帶找菜很多物種是夜晚才會出沒,必須挑夜晚出門去,我們由於隔天要上學,無法像媽媽小時候可以跟著外婆去,國民教育割裂達悟帶著下一代學習原本的生活方式的臍帶,我當然沒有母親那樣的機會學習,雖有跟過幾次,但比起母親,我的潮間帶經驗基本上是玩票性質的,無法跟媽媽那一代相比。就算被帶去海邊我媽還是會因為擔心命我在岸邊坐著等她回來,直到這年我有機會一起去時可以跟著媽媽的腳步在黑暗中的礁岩疾走,才稍稍體會潮間帶撿拾的實際情況。我們一到定點會先做禱告,每次必如此,祈禱上帝保守一切。聽著媽媽在月光下的岸邊認真禱告的聲音與海浪聲,父親在下水前也是會做一個謙卑的祈禱吧。雖然我們這一輩已被沖淡不少的所謂的蘭嶼傳統人的樣子,我們也在不可抗拒的洪流裡奮力要找到自己的定位,不讓別人來定義自己是怎樣的蘭嶼人,在較為便利的生活方式中,我仍然對於我父母那一輩有很強與自然共存的生活技能感到崇敬,他們知道什麼時節會有什麼食材,也知道哪些地方可以找到他們所需要的,順著自然生存的人才知道真正的謙卑,所以會更尊敬給予我們食物的海洋,從反覆的日常生活中訓練出一套的生存方式,小島是個沒有超市、貨幣也能仍無大礙地活著的地方,在大島強調效率與量產的所謂主流生活中,看著許多搶購生機食物、生著文明病的現代人,還有什麼比可以獨立於這一套系統外以自己的方式活著更浪漫更美妙的事呢?看著只有單一生活模式與價值觀可以選擇的人,某方面來說小島人在選擇生活方式上反而是較為多元的。

蘭嶼龍蝦大王
由於潮間帶找菜很多物種是夜晚才會出沒,必須挑夜晚出門去

今年的某個夏日午後,我獨自去那個本來只有我們當地人才知道,一個海蝕洞所形成的海池,自從某一年被外人發現拍照打上蘭嶼秘境字眼放在網路上公開分享之後,便就再也不是只屬於我們部落人的天然泳池了,這個不管天氣如何惡劣,但因為是被珊瑚礁岩環繞成橢圓狀包圍著,海面都像鏡子一樣平整,是個很美好的天然泳池,以前不管何時去都只有自己的地方,那天下午海面被成群結伴的外人拍碎,我慢慢游著,躺在海上,聽著後面幾個打著赤膊的人在我不遠處嬉鬧,我翻過身來慢慢潛入海底,說要碰到底也許太困難了,又或者我已經不像童年時代可以輕巧地在海水裡憋很久的氣,但是潛進去海水裡仍是像轉身一樣輕鬆,海水阻隔了雜音,本來稍微煩躁的心情也在海裡刻意放鬆手腳時也鬆開了,那些外人遲早會離去的,我在海裡想著。

蘭嶼
海水阻隔了雜音,本來稍微煩躁的心情也在海裡刻意放鬆手腳時也鬆開了,那些外人遲早會離去的,我在海裡想著。

而那個kaka離開後的某天,我在他們村落裡看到他年邁的父母,想到小時候讀過那個有名的日本漁村故事,他是否也在某個海裡角落呢,以人類無法參透、只有海洋知道的方式存在著呢?不論是他還是我,或是這塊島上任何一個像父親的海洋獵人、媽媽那一輩的在潮間帶敏捷地身影,每個人的海洋因為身分、時間有某種程度的不同,我們對於海邊的記憶也都不同。我從沒看過我外婆,但有一次我媽帶著我在潮間帶行走找海產時,指著一個小章魚會居住的洞穴說:「這是以前外婆教媽媽這裡是有食物的地方。你要記得。」我並非透過照片去認識未曾見過的外婆,反而是意外在夜間的岸邊那個小小的章魚巢穴與她產生連結,幾十年前她教導我媽的東西,在很久之後相同的地方透過媽媽傳達給我,對我而言那是個非常巨大的瞬間,那個海潮、生活、血脈刻在暗夜裡橫跨時空的瞬間。

在這個小島上,我們就這樣用自己的方式與海洋持續共生著。

*kaka:對平輩比自己大的人的稱呼

 

(一)我與大海的故事/馮凌惠

(二)一些關於海與人的事/Si Tahaen

(三)三千六百五十天,在台灣上山下海的所見所聞/葉品言

(四)一甲子的海女歲月/王文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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