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蔡博齊 整理/王文彥
在2017年11月11日那天,當時身旁的朋友在接完一通電話後,臉色凝重地告訴我說,他剛才得知一個好友今早在菲律賓自由潛水時,BO了,而且他是一個人獨潛。幸好附近一位漁夫即時發現,將他救了起來,現在人在加護病房。在光棍節這天,他差點就要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獨潛?BO?活下來了?我心想,這個人真的我目前聽過,最幸運的人了吧。以下就是他那次BO奇幻之旅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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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彷彿是場美夢
夢境裡,我和媽媽妹妹帶著小姪女逛街,難得一起出門小娃兒特別開心,我看著媽媽抱孫女的樣子,不禁感嘆一轉眼媽媽也變得不再年輕了,心情突然由快樂轉為有些惜別的哀傷,一邊跟在她們倆身後走著,腦中不斷盤旋一個想法:『如果現在死掉的話媽媽會很難過的。』突然眼前一黑,耳邊聽到有人用英語重複地大喊:
「Sir! Are you OK???」
「Sir! Are you OK???」
突然間,我大大地嗆了一口水,重新開始呼吸,睜開眼,一道白光刺進眼中,頭袋像被重擊般暈眩,四肢癱軟無力,眼前湛藍的天空在搖動,完全分不清楚方位。我看著一位菲律賓人一臉慌張地對著我說話,接著胸口開始劇烈地喘氣,咳嗽,喘氣。我正在被人拉上岸!
這就是我發生淺水昏迷的過程,在沒有潛伴陪同的情況下,大多數潛者失去意識後,口鼻就會進水、下沉,緩緩地落入海中,安靜地跟這世界告別。幸好當時這位漁夫看見我沉下去的樣子不對勁,立刻跳下水將我拉回水面上,否則照片裡的藍天白雲,將成為我人生最後一眼看到的畫面。
淺水昏迷(Shallow Water Blackout)(注意!沒有打錯字是淺水不是潛水)通常發生在自由潛水回到水面的過程中,因為在接近水面處時水壓變化大,大腦的氧分壓迅速下降而造成喪失身體自主能力,和一般背氣瓶潛水快速上升造成的減壓症(Decompression sickness) 完全不同。
發生意外的那天早晨,我沒有吃藥、喝酒及任何咖啡因飲料,前一晚也好好地睡了十個鐘頭,海面風平浪靜陽光普照,天氣好精神好,已經在同個地方連續第三個早晨到海裡游泳,當天的狀況再普通不過。我個人自由潛水最深的下潛紀錄是24.8公尺,水下時間2分30秒,而當天的最後一次下潛最大深度是18.1公尺,水下時間1分30秒。那次是我當天早上的第10次下潛,海裡有一點海流,但判斷經驗足以應付,海岸線是由淺灘直接垂直向下的斷崖地型,岸邊有沙丁魚群聚集,是當地Moalboal最著名的水下奇景。
但再怎麼有經驗的潛者,也永遠猜不到意外何時拜訪。玩水可以很安全,也可以很致命,在有同伴的情況下,具備足夠的知識與技能,玩水絕對是安全的。但如果一人獨潛,就等於把自己完全暴露在風險中。去年我有位朋友就發生了同樣的意外,不幸的是當下沒有人發現,在帛琉的湛藍裡海洋中失去寶貴的生命。所以潛水常常被這樣告誡著:
「Dive alone, die alone. (單獨地潛水,孤獨地死去。)」
被菲律賓漁夫拉上岸後,馬上引起了周遭人的圍觀,我當下第一個反應是看手錶,「現在幾點了?我還來得及上課嗎?」。時間是7點30分,雖然感覺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事實上我失去意識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分鐘,我還活著的念頭在腦中越發強烈了起來。我用力地喘氣,咳水,再大口吸氣,再不停咳水,接著另一個聲音詢問我的名字,先生你叫什麼名字?記得今天星期幾嗎?記得你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
我無法回答,只是不停地大口喘氣,聲音聽起來像是氣喘病人發作,「I’m… going… deep.. and…… loss…. con—scious…」我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用力擠出聲音,人倒臥在岸邊,任憑浪花往身上打。漁夫先生幫我脫下了面鏡和蛙鞋,接著有人將我的頭枕在蛙鞋上,將身體擺成復甦姿勢(Recovery Position)。由於三天前剛上完水肺教練班的急救課程,這是我第一次親身體驗原來復甦姿勢對幫助呼吸的效果如此的好。接著有人拿來擔架,將我送回潛店。店裡工作人員立刻幫我戴上面罩吸純氧,而我仍然不停地咳水、吐血、喘氣,每一秒都感受到身體正在為存活奮力搏鬥著。意識漸漸地從片段變成了連續,身體也逐漸恢復知覺。經過幾分鐘,我開始能夠用微弱的聲音跟身旁的人對話。
原來剛剛幫我做緊急措施的是位來自澳洲的護士,他要我伸出舌頭,簡單地檢查過後,他向我保證身體沒有重大外傷,嘴裡的血是因為昏迷時咬破舌頭。這位仁兄有著亞洲人的面孔,但說著流利的澳洲腔英語。他和妻子來到宿霧度蜜月,並在三天前剛完婚,正準備進行拿到潛水執照後的首次出海潛水,走到岸邊聽到有人呼救就立刻過來幫忙。
我跟他道了聲謝,並對打擾到了他的蜜月之旅感到抱歉,他只是爽朗的回了一句:沒關係,這場面我習慣了。然後又小聲地說了一句:其實我覺得海有點可怕。說完我倆一起笑一了下,然後我又吐了一口血。
不曉得過了多久時間,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方靠近,在兩個人攙扶我的情況下,勉強能自己走上救護車躺下,接著被送往100公里外的宿霧市醫院急救。原本還天真地想請店家不要麻煩,送我回床上躺一躺就好,但任誰看見一個溺水上岸後不停吐血的男子,都不可能會理會這種愚蠢要求。經過無數次地急煞、左轉右轉,上坡下坡之後總算到了醫院。雖然陪同我上車的阿華說我們速度很快,只花了1個多小時就到了(正常需要三個多小時),對我來說卻是這輩子最糟糕的搭車經驗,彷彿救護車要開到阿拉斯加去一樣永遠沒有盡頭。
到了急診室,醫師先確認我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接著就在急被晾在一旁很長的時間:抽血、體溫、血壓、詢問狀況、聽筒吸氣吐氣、照X光、付錢,完成以上動作之後已經過了8個小時,在此特別感謝阿華在旁邊不離不棄的等著,一起被菲律賓的奇幻效率折磨。
剩下的故事是:晚上七點被推進加護病房,身上接滿管線和電纜線,24小時偵測心跳脈搏、半小時量一次血壓、每小時量一次體溫、臉上掛著高氧呼吸器、三餐吃菲式營養餐。由於不停有人進門,開燈,量血壓,以及細菌感染引起的輕微發燒,完全無法深度睡眠,當然更不可能洗澡。前48個小時必須徹底監控生命跡象,整個人被綁在床上無法動彈,直到第三天血壓血氧值都趨於穩定後,醫師才放行讓我下床上廁所,但不能關門。而我也在最後關頭把持了尊嚴的底線──真心不想讓護士幫我擦屁股阿!
宿霧超級任務:尋找救命恩人
在出事 80 天後,我重返了宿霧墨寶 (Moalboal, Cebu)。為了完成中斷的IDC 水肺潛水教練考試,也為了親自感謝那位救了我一命的漁夫。
在我從昏迷醒來之前,中間有一段空白的記憶,最後的畫面是明亮的搖晃的水面,回過神來之後,我已經氣喘吁吁的被漁夫先生拉上岸。
回到墨寶,經過兩天到處詢問和不斷尋訪之後,終於讓我在潛店打氣室找到關鍵人物,也就是該漁夫的表弟。我們相約下午課程結束後,等他下班一起去拜訪那位漁夫。
表弟騎著摩托車載我,太陽慢慢西下,我們穿越蜿蜒的小路,左彎右拐,逐漸深入當地人的小村莊。我的心情有點緊張和忐忑,老實說我已經不認得那個人長什麼樣子,被拉上水面的我缺氧、暈眩、忙著喘氣呼吸和吐血,只依稀記得那個不斷呼喚我的聲音。
停下車,表弟解釋還要往內走幾分鐘,沿路的孩童興奮異常地對著我說「HELLO」,看著她們無邪而天真的眼瞳,訴說著世上最美麗的謊言──相信世界上存在著美好的希望。走在田埂小路,兩旁種了些玉米,遠遠地就有個小個子的黝黑男子向我招手,對我喊著 My Friend! You look GOOD now!(為了閱讀方便以下用中文敘述)我有些猶豫地問:「你還認得我嗎?」黝黑男子熱切的給了我一個擁抱,說著:當然!當然!我一直擔心著你是否有好起來。頓時間我卸下心防,也為自己想法感到有點羞愧,竟然暗自擔心紅包會不會不小心交到詐騙集團手上,感受到世界上有一個陌生人如此關心自己的安危,我真是太卑鄙了。
這位漁夫叫 Michel el Ypogon,今年 24 歲,已婚有兩個小孩,大的已經6歲,以捕魚為生。他每天早上固定七點出去捕魚,大約下午三點回家,老婆在市區工作。我問他願不願意在家門口一起拍張合照,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家裡沒地方坐,但家門口可以。這間房子也是他自己蓋的,一家四口都在裡面生活。
三個月前,當我躺在醫院的時候,我也曾想像著:一路靠借錢跟刷卡才得以搭救護車、被送進急診室,在醫院躺了七天的我,如果今天是漁夫他自己發生這狀況,他有能力負擔醫療費用嗎?當然身負家計的他絕不會腦子進水跟有閒情逸致去看沙丁魚看到昏迷。但如此想來,覺得心驚也感到慶幸,幸好我是個台灣人,有健保幫我分攤醫藥費,有家人當靠山跟宿霧友人的照顧才能夠這麼順利康復。
Mechel幫我還原了我記憶中缺失的片段:
那天他一如往常的出門捕魚,划著划著,看見水下的我,「大概就這麼遠而已(他伸手往約莫兩三步路遠的一顆大石頭指)」。看著我一手往上舉緩慢上升接近水面。想不到手露出水面後,整個人開始往下沉 (我心想:原來我真沒出水面),面鏡掉到脖子上而不在臉上。他嚇了一跳趕緊倒退划,跳下水伸手一把抓住我。一出水面,我就開始嗆水喘氣,雖然有意識,但不斷咳水和吐血。他看了覺得擔心,便一邊替我卸下裝備,一邊拖我回岸上,讓我靠在岸邊休息,並不斷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的經過就如同前面所寫,一位澳洲護理師幫我急救,送上救護車搖了一個半小時到宿霧崇華醫院,進加護病房轉一般病房,再回台灣休養。休養的過程有點像回春的班傑明,一開始像個老人一樣易喘、易疲累,記憶力有點破碎,想不起來很多名字和字詞,體力和活動力大幅下降,每天吃喝睡卻體重下滑。所幸台南休養期間營養豐富,家裡照顧得好,體重已經止跌回升漲停板。
表弟說,出事那天Mechel整個晚上都沒有睡。Mechel點點頭,說他真的很擔心我,第一天晚上想到那畫面真是嚇得睡不著。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紅包 (嗯,錢也是在機場臨時想到借來的),在即將到來的農曆新年時刻,我告訴他:「在台灣,我們會在過年前為小孩準備紅包,祝福孩子平安健康長大,雖然不是很大的數目,但祝福你們全家人一整年都平安順利。」我希望,當意外發生,他們手上能有一筆錢能救急,能夠付錢上救護車,能夠渡過意料之外的難關。當然,最好是永遠用不到,讓小孩買點難得才能吃到一次的垃圾食物也好。
我們又再一次擁抱,他送我到馬路邊的摩托車,我們在暮光灑落的一片火紅中揮手道別。我告訴他,等考試結束後我會再帶飲料和零食過來和他一起慶祝,我說:當時如果沒有你伸出手來,我就過不了 29 歲生日,也不可能再回到這裡。我的臉書只會被R. I. P.洗板,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一天早晨,在上學途中擦身而過的陌生人幫我做急救,在水邊划過的陌生人伸手救了我一命。回到同一個墨寶小鎮,每一個聽聞過這段故事的人,看到我健康的回來都過來恭賀我,他們說:「這是你的第二人生。」。
你永遠想不到,身旁的哪一位會成為你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永遠保持善良並友善地對待他人,在沒有希望的未來,增加一絲變好的可能。
然後,無論是自由潛水還是水肺潛水,不要獨潛。
後記:
目前大齊已經是一名水肺教練,同時也經營著咖啡豆烘焙事業。不論是想學水肺潛水,或者想買咖啡豆,都歡迎跟他連絡(經歷過潛水瀕死經驗的教練,也會更懂得安全)。
大齊的 Coffee ‘n Fins 潛水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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